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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上南门城楼,目光在墙缝中逡巡,至今仍保存得较完好,但逝川与流光为它留下了不少的擦痕和迹印:墙体黢黑,墙砖斑驳,夯土祼露,且有许多地方都塌陷了。剥蚀的砖面上爬着暗绿的苔藓,皲裂的墙缝里生着苍黄的野草,风化的夯土里长着虬曲的杂树……元明清三朝县治,以南为天道之始,托万古不变的宏业伟梦,昂龙首腾苍茫云海。那一刻,南门果然巍峨。两重城廊,一座箭楼,高高耸立,大有傲视千秋的府弟气派威武风范。
我在护城河畔徘徊。护城河又深又阔,流淌了500余年之久的河水几近干涸,淤积成了一片沼泽地。那沼泽地也怪,专产那鲜嫩的水芹。那水芹在乡间常见,到城里却抢着买的野蔌。而城里人又哪能想到,这嚼起来青鲜、味奇的水芹,却产生于一条乡间的护城河里,那河岸上,还有一座元朝立起的古兮古兮的城墙。完全可以想象,当年城池,平日兆帝王之威,战时呈天埑之险,谁敢越雷池半步?
石桥仍是那样古老,只不过失去金戈铁马的铿锵威声。但见桥头一角,嘡嘡破锣,正在上演同样古老的猴把戏。我依着一尊石狮,默然无言,夕阳已沉到城墙后面,勾勒出墙堞阴郁的剪影。
我慢慢走进门洞的暗穹里,不禁有了抚摸城门的凄凉意愿。这门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代,铆着铁钉,打着铁箍,厚重得如同我们厚重的历史。踮起脚,我也够不着锈蚀斑斑的铁环,在高达数丈的门下显得渺小。怎么不让我听听历史的回声,多少世纪,我们关闭了多少这样的门呢?
终于,我伫立在古城墙头,暮色四合,浮云暗然,好大一群蝙蝠绕着城楼乱舞,天空织满了黑色的翅膀。与蝙蝠呼应,楼角翘起的飞檐上,残铃隐约作响。还蹲着的怪兽,看不清是龙是虎是蝮是螭吻……新城,是如此的古老呵!
不远处,仅有一位卷发高鼻的外国男青年,东摸摸西瞧瞧地顾盼,神色激动,似乎被东方的黄昏所陶醉。
忽地,锁呐板胡引出阵阵丝弦,高昴激起的采茶调,随着锣鼓点子爬上墙来。护城河畔,夜戏的角儿们又粉墨登场了。新城街转瞬间万家灯火,古城墙仅剩下沉沉一线。
我静身静心,凝神凝思,俯在一个垛口上,仿佛自己化成了一块苔色驳杂的青砖。
这就是我要走的古城墙么?
宁冈古县治——瓦冈,后雅化为雅冈(即今新城),位于县城东北20公里处。东连历山,南临郑溪,与旗山隔水相望,西望平畴千顷,北负新七溪岭,扼当时宁永陆路交通之要冲;且因肥田沃野,集市兴旺,素为县东北第1重要乡镇。新城设治,始于元末。据1937年版《宁冈县志》载:“至正十三年(1353年),……旧治毁,乃徙治于雅冈,筑土城以守,是为新城。”又载:“民国二十三年十月,奉递转国民政府指令……设县政府于龙市河西贞仙祠内。”是则新城设治历时长达580年。
新城城池,历明清两代,前后已修葺扩建八次:明成化十九年(1483),邑令李玠首修;宏治三年(1490年),邑令马征修南门;正德十年(1515年),邑令方坤于原旧基扩建,垒砖石,筑雉堞,浚濠池,城池规模始备;嘉靖六年(1527年),邑令陆时雍修城楼,东、南、西、北四门命名为“朝阳”、“迎薰”、“阜成”、“拱辰”,十九年(1540年)重修;三十年(1551年),知县张节迁修北门;清嘉庆十年(1805年),邑令何荣灿复修四门城楼,其东、南、西、北四门分别命名为“双巽导和”、“旗峰拱秀”、“浆水含膏”、“星岭朗曜”;道光十四年(1834年),邑令戴名源倡捐拓宽文庙前一带城垣,并新建城楼一座,命名“文明门”,嗣改为“联珠门”。知县一个接一个,指挥若定,气势雄壮。再看那筑城工地,人山人海,一片热火朝天。朝代更替,筑城不辍,终于形成了一座长3000米,高7.3米,垛口990个的呈椭园形城墙。城墙上筑城楼5座,系古式建筑,双层屋顶,歇山式,四脊飘檐,屋顶微翘,登临远眺,峰峦叠翠,郑溪滢滢,平畴绿野,宛然山城风貌。
在新城西门外,有口古井,碧水澄清,甘美可口,列为原宁冈古八景之一。关于这口古井的来历,还有一个动人的传说。相传很久以前,新城西门住有一个陈姓老妇,此人心地慈善,耕作为生。一日,有位秀士模样的人路过,自言吕姓,天热路远,觅茶解渴。老妇将吕秀士让进屋,便到半里外挑水烹茶,吕秀士等待半日,心中纳闷,询问个中缘由。老妇相告:此地苦无水井。吕秀士叫老妇取半碗米,置院外场地中,口中念念有词,尔后将碗覆盖,谓妇人曰:七日后掘此当有泉水。言罢,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老妇人十分诧异,七日后遵嘱掘土,果见覆碗处泉水汩汩,掬之入口,甘美无比。于是雇人挖成井,供全城饮用。百姓感念老妇功德,称此井为“陈井甘泉”。明朝知县费广有诗赞道:“县城南畔夹方塘,一脉寒流护石床。陈媪烹茶情厚,吕仙覆米事非常。味甘祇讶泉为醴,冷冽浑如玉作浆。自是乡民怀旧德,至今姓氏莫能忘。”
城墙是厮杀的产物,是设的一道防线,是垒的一条“壕沟”,是守者对付攻者的一张盾牌,伴着它的总是刀光剑影,血雨腥风……对人类的这种自戕自残我无法予以评说,默默无语中我抬起头来,但见西天“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”……
我在古城上漫步,仿佛每一步都走在历史中……暮色渐起了,苍苍茫茫里,历史显得迷濛、幽暗,而又邈远,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,唯余“天地之悠悠”!能见度不好,无法“视通万里”,只好“思接千载”了,这城这墙的兴废存亡在脑海里便渐渐明晰了起来。
清光绪十四年(1888),“金爪拳王”黄三祥(大陇乡源头村人)结交附近贫苦农民,以木棍、大刀、鸟铳为武器,在这里打了一场恶仗,1000余乡民潮水般地涌来,将新城城池围了个水池不通。草民压境,县城危在旦夕,“不是鱼死,就是网破”,守城的知县做好了必死的准备,决心与城池共存亡。黄三祥带领的农民猛攻遭到了清军的顽强的抵抗,真是个“水淹土屯、兵来将挡;刀枪相击,迸冒火光……”双方激战了三天三夜,农民终于占领了城池,焚烧了县公署。
光绪二十年(1894)农历1月12日,黄三祥联合酃县的邓世恩、安仁的赵飞龙、龙泉的李安辉、赖亚四等绿林好汉,合成一支1300余人的队伍,号称“草珠军”,举起造反大旗,再次攻打永宁县城,此时草珠军武器装备差劣,但同仇敌忔,个个奋勇争先,分别向东门和南门发起攻击。知县郑慕慌忙调集乡勇加强防御,黄三祥指挥土炮向南门城楼攻击,乡勇谢荣恩等当场毙命,随即打开南门,一举夺取永宁县治新城,捣毁了县公署,惩治了一批贪官居污吏。次日黎明,大雾如盖,知县带领乡勇乘雾疯狂反扑,草珠军仓忙应战,与乡勇激战于南门外,终因寡不敌众,酃县安仁、遂川首领邓世恩、李安辉等100余人战死,64人被俘,余均逃散。
1928年1月,国民党赣军和毛泽东率工农红军前往遂川之际,派遣一个独立营直扑井冈山,占领了新城,妄图摧毁刚刚建立的革命根据地。情况十万火急,毛泽东当机立断,回师茅坪,会合袁文才、王佐部,在两千多名群众的配合下,攻克新城。面对飞奔而来的红军,国民党紧闭城门,实施死守。一时,战斗陷入僵局。毛泽东经过片刻思索,决意实施火攻。命令下达后,老百姓送来了楼梯、煤油和稻草。之后,红军在东门外的民房上架起两挺机枪,向敌人猛然扫射。同稻草冲上去,点燃了东门。东门一破,国民党乱作一团,歼灭了国民党的独立营和宁冈县靖卫团,生擒伪县长张开阳,取得了创立井冈山根据地以来的首 次大捷,烈士的鲜血再一次染红了城墙。
我登南门城楼,翘首回望,茫茫天地间看到了什么?
八十多年前,红五军和红四军在新城胜利会师的恢宏场景,又仿佛在眼前:1928年12月10日,由彭德怀、滕代远率领的红五军胜利地到达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大本营宁冈,在新城和毛泽东领导的红四军会师。毛泽东、朱德与彭德怀、滕代远相互拥抱问候。
一团团红红的火焰,灿烂地照耀在城楼的胸膛,猎猎的红旗,飘扬在城墙的眼前。
今朝红五军和红四军会师,是幸福的日子。新城人民打开南门,欢迎红五军,欢迎彭德怀、欢迎滕代远……
来不及抖落满身征尘。11日上午,就在新城西边的田野上,举行隆重的庆祝大会。两支军队雄壮而来,走进田野,走进昂扬的进军曲……会场上,红五军战士纷纷拿出鞋袜、毛巾和自己打的草鞋,送给红四军的战士。战友情、兄弟情,红五军和红四军都是血亲,都是中华民族的血型。
为了这历史性的庆贺,田野上,搭起了会台。会台两侧灿烂一种炽热的鲜红:红贴着陈毅书写的一副对联
“在新城,布新局,欢迎新同志,打倒新军阀;
趁红光,到红军,高举红旗子,创造红世界。”
红五军和红四军会师,旌旗猎猎翻飞,进一步壮大了革命力量。
可悲的是,自民国二十一年(1933)县城迁往龙市以后,经日月剥蚀,城墙或倒或塌,到解放初期,已是残垣断壁,破烂不堪。1950年又因建设学校之需,大批量拆除,只剩下南门城楼及其左侧20米长的城墙。高高挺挺、巍巍峨峨的元朝永宁县治城墙已经消失了,消失在兵燹战火里,消失在金戈铁马间,消失在人为破坏中……消失得让人扼腕叹息,消失得令人心疼心酸!
拾级而下,我缓步走下高高的城墙,一步一步走得沉重。月光初照,难得清风之夜,天空一展青穹。下得墙根,仰望门楼,眼前豁然一亮。一棵巨大的桂花树立刻跃入我的眼帘。也许它历经了几个朝代,但现在依然枝繁叶茂,充满着生机,难怪有人说:“新城旅游好去处,古城古井古桂树。”可是我却要说:“古城墙、古桂树,天生一对好姐妹。不信,你瞧,那静静的古城墙正含着脉脉地护卫着古桂花树,而古桂花树更是情深意长,将它那绿色的臂膀伸得好长,一直伸到了城墙上,一把将城墙搂在了怀里,而且一搂就是数百年,始终不分开。
立在城墙下,仰望着这一段连绵起伏的历史,我的眼睛好像钻进历史的深处。修复后的城墙巍峨挺拔,壮实坚固。再摸摸那一块块青灰色的砖石,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。我想,也许这儿的每一块砖石,都是一部古书,注释着古老城墙的喜怒哀乐;也许这段20米的城墙,就是环系在新城小镇脖间的一条丝巾,装点着这位山间美女,显示出她超众的文化底蕴和不凡的思想深度!